春雨粉丝盛夏甘蓝
1
“每当大雨倾城，我总是忍不住地伤感。”小雨翕动着嘴唇，吐出的话细若游丝。
她盯着前方米处波涛汹涌的大海，看雨丝千军万马似的冲向铅灰色的海面，然后杳然无踪。
“下雨不下雨都无所谓，生活不照样要往下过吗？”他呷了一口冰凉的啤酒说。
这是北方一座滨海的城市，残夏初秋，它最繁华的日子即将过去，但游人依然不少。一场雨至，五颜六色的游客如潮水一般退往宾馆、饭店，海边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
小雨的手边是一杯外壁上挂满水珠的啤酒，一盘炒花蛤已经凉透，一碟拌蜇丝散发着寒意，烤生蚝、烤鲍鱼等也不再温热。
“你还想要点什么？”他问。
“我，想要你对我好。”小雨有些严肃地说。
“现在不好吗？”
“不好。”
“怎样才算好？”
“和我在一起。”
“现在不就在一起吗？”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又灌了一大口啤酒。
“我有点冷，回去吧。”小雨双手环抱在胸前，并紧了双腿。纯白的镂花连衣裙里，她的身体单薄得楚楚可怜。
“好。”他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短袖衬衫，随即叫来老板付了账，追上小雨，撑伞走进雨中。
“我们去买菜吧，我给你做道菜。”小雨脸上挂出微笑。
“好。”他也笑了起来。
2
走向宾馆附近的菜市场时，小雨一路无语，但心里波涛澎湃。
她认识他，是在省城。
她是一家大型理发沙龙的理发师，总是扎一条爽利的马尾，妆容精致，白衣加身，柔弱而自有一种不容侵犯的气场。
他第一次出现那天，穿一身黑西服，衬衣领子白得耀眼，脸上弥散出一股自信，平添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笑称，遇到了她，才发现发型竟能如此深地影响一个人的形象、气质，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他就从“蓬头稚子”变得“雄姿英发”。
从那以后，他成了她的忠实客户。
这年春暖花开时的一天，他理完发后说，想请她吃顿饭，感谢她让他一直保持着完美的发型，装裱起一副良好的形象，谈成了几笔生意，赚了一些钱。
她没有拒绝。那么多次手指穿过他的发丝，拂过他的耳朵，指挥他低头、抬头，她觉得他变得越来越熟悉。每次理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各自吐露了自己的一些经历，让她觉得他仿佛是自己很久以前便认识的一个朋友。
请客是在一家法餐馆进行的。大盘子中央摆着两块貌不惊人的鹅肝，入口却柔润得如同一片天鹅绒滑过舌头。普罗旺斯炖杂菜，像一朵朵色彩缤纷的野花盛开在白瓷盘中。七分熟的牛排，一下刀便流出一股小小的血水，搅起一团茹毛饮血的原始食欲。高脚杯里摇荡的葡萄酒，散发出令人迷醉的绯红光晕。
菜品的味道，对于小雨来说有些奇怪，说不上有多好吃，但也不难吃，组合在一起却让她有种眩晕的感觉，觉得仿佛自己的人生也被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她觉得，他真的变成了自己的朋友。
后来，他送她金项链、金耳环、高级女表时，她也没有拒绝。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暮春的一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她把自己送给了他。
3
进入菜市场，小雨很快在一个摊位前挑选了一颗小小的甘蓝，叶子翠绿得很舒服，脆嫩得如同前一分钟刚从地里采摘回来。
她又买了一小包粉丝，一头蒜，两枚鸡蛋，一小瓶芥末油。
“就这些？”他问。
她点点头。
他们住的是一家小而干净的家庭式宾馆，进门右手边的橱柜上有一台电磁炉，一把炒锅，两个白瓷盘，两副碗筷。
打开橱柜，里面有刀案，一小瓶花生油，半袋盐，多半瓶蒸鱼豉油，不知是哪一个前任房客留下的。
小雨接了一碗自来水，把粉丝泡进去，然后开始料理甘蓝。
“你在给它宽衣解带啊。”他在旁边打趣说，“像我经常对你做的那样。”
“嗯。”她好看地一笑，然后操起菜刀瞪眼冲他一晃，咔嚓咔嚓把甘蓝切成了5毫米宽的丝。
在那脆生生的切菜声中，她想起了他的热情。就像甘蓝茁壮生长的盛夏一样，他嘴中吐出的火热的话语，让她觉得自己是高贵的公主。他在床笫间的肆无忌惮，让她仿佛置身太阳的怀抱。他给她的物质享受，让她的生活如同煮沸的水，热浪翻滚。
然而，她在这种热烈中陷得越深，越煎熬——他是有家室的人，而且不肯离婚，他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妻子家人的支持之上的。他之所以在她面前生机勃勃得如同一颗盛夏的甘蓝，是因为他在家中总是卑微得如同一片飘摇的枯叶，他被压抑的感情像一座火山，最终在她身上喷发了出来。
但火山喷发总有尽时，那一刻来临时，他们的感情不过刚持续了三个月。
4
小雨把半头蒜剁成末，放到泡发的粉丝上，然后用盐、芥末油搅拌均匀，放进冰箱冷冻。
“雨，为什么要把粉丝放进冰箱？”他问。
“因为粉丝是冻住的雨啊。”她说，“三毛的书里就是这么写的。春雨降临时，把它冻住，就变成了粉丝。”
“你当我是小娃娃呀。”他笑道。
“你是小娃娃他爸爸。”她接了一句。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僵。
“你，有了？”他急切地问。
“有什么？”她反问。
“小娃娃呀！”
“嗯。”
“真的吗？”他紧盯着她的眼睛问。
“没有。骗你的。”她转开了视线。
“哦。”他舒了一口气。
“我喜欢粉丝，即使它不是浪漫的被冻住的雨。”她说。
“为什么？”
“好吃。”
说完，她沉默了，一瞬间想起母亲。母亲被父亲抛弃时，该有多伤心？她实在想象不出。她的父亲总是抱怨说母亲不会做饭，做的菜里只有一道蒜蓉芥末拌粉丝可以一吃，其他的都难以下咽，终于有一天他跟着一个女厨子远走高飞了。他抛弃妻女，竟然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胃。
她吃过无数次母亲做的蒜蓉芥末拌粉丝，确实好吃，好吃到流泪。每次吃的时候，她和母亲都面带笑容，然而泪流满面。她知道，母亲的眼泪，不全是因为芥末。
5
小雨打开电磁炉，烧热锅，放入花生油。
“看，这两个蛋黄多像两颗心呀。”她将鸡蛋打入碗后说，然后用筷子搅匀，“就像两个人相爱，先是有些吸引、有些距离，爱到最后，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蛋入油锅，刹那凝固，在筷子的搅动下，很快变成了小雨口中“备受煎熬的破碎的爱人的心”。
剩下的半头蒜在快刀下变成蒜片，在重起的油锅里变得金黄。
锅子如同一个热力四射的舞池，欲望荡漾，骚动不安。
甘蓝丝加入，翩然共舞，流泻一池苍翠。
两分钟后，鸡蛋碎加入，蒸鱼豉油加入。
舞池里的一切纠缠在一起，热度飙升，激情四溢，如痴如醉，似癫似狂。
突然，气氛骤寒，刚从冰箱里取出的粉丝从天而降，在急速的翻滚与旋转中与舞池里的一切混为一体。
15秒后，这道冰火两重天的菜肴飞离锅子，在盘子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尝尝吧。”她递给他一双筷子。
“甘蓝很脆，像公主的水晶鞋在嘴里嘎嘣一声破碎了。”他夹了一丛甘蓝丝送入口中后说。
“粉丝很凉……”他吃了口粉丝后刚想评价，两滴泪便从眼角窜了出来，把他弄得狼狈不堪。“我的鼻子几乎要碎了。”他缓过来后说，“不过真的很好吃，好吃到爆。”
小雨也夹了一筷粉丝，狠狠地放进嘴里，眼泪夺眶而出。
6
“我们分手吧。”小雨梨花带雨，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小雨，你是在开玩笑吧。”他不敢看她的眼睛，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们分手吧。”小雨在他的肩头说。
“雨，我爱你，我不要与你分开。”他抱得更紧。
“我们分手吧。”她在他耳边说。
“雨，这次回去，我马上去离婚，马上和你结婚，你不要离开我……”他死死地抱住她。
“我们分手吧……”小雨的话淹没在汹涌的哭泣里。
他的甜言蜜语再次如火山喷发一般从口中喷薄而出，然而再也温暖不过来被冻住的雨。
他狂风骤雨般地吻她，然而吻不止她的泪水，那只是一个个味道咸咸的吻，一个个毫无回应的吻，一个个渺无希望的吻。
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推开他，然后流着泪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他没有阻止她。
其实他们都知道，有一种爱情叫没有对错，即使不伦也奋不顾身；有一种爱情叫相见恨晚，恨不相逢未婚时；有一种爱情叫有花无果，即使再绚烂地绽放，也终将寂寞地凋落。
盛夏阳光似的甘蓝，春天冻雨似的粉丝，本就毫不相干，即使曾在同一片天地里共舞，也终会曲终舞散。
小雨和他最终分别了，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家庭式小宾馆的门口。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远去，带着身上残留的春雨粉丝盛夏甘蓝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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