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梅干菜汤的夏天,最难将息
周末回家的时候,母亲准备了一包梅干菜,一包菜蒲头,让我带回城。说赵先生好像又胖了,要给他吃得素一点,梅干菜汤多喝喝。
可巧绍兴的同学也寄了一包笋干菜来,是极嫩的笋干和梅干菜,正是这个季节最新鲜的所出,这两天,我的夏日餐桌,便多了一碗清鲜爽口的笋干菜汤。
梅干菜之于绍兴人,好像泡菜之于韩国人。无分贵贱,只是家常。
在上一辈人嘴里,它是一个清苦的记忆。上小学时,我的班主任上语文课,不管讲什么课文,讲着讲着,都会跑到他的少年时代去。下雨天没套鞋,穿木的笃(木屐)去上学。菜永远是梅干菜,且没有油星,吃得面呈菜色为止,他是再也不吃梅干菜的了。我们从起初的好奇,到听得厌,老师还在那儿絮叨他的梅干菜,贫穷,是他挥之不去的少年阴影。
我的外婆和妈妈,对梅干菜也有很深刻的记忆,也说是饥荒年代吃得最多的菜。但是她们自始至终,都由衷地喜爱。我从小看外婆做梅干菜焐肉。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在锅里熬出些油脂,放盐少许。关火,放入梅干菜,用余温煸匀。梅干菜会微微散发出香味,再放半勺白糖拌匀。起出,码进碗里,隔水蒸。小火,焖至酥烂。肥肉部分夹都夹不起来,那才是梅干菜焐肉的至味。
我上初中时,开始住校,第一天去报到,妈妈给我准备的,就是一搪瓷杯梅干菜焐肉。不但是我,好几个同学都是。因为此菜放得久,不容易坏。到了饭点儿,寝室里就弥漫着一股梅干菜的诱人香气,一经蒸制,黑得油光发亮,菜里的肉,酥烂得几乎要化了,那香气,早已引得口水泛滥,浸润着油脂的梅干菜,和沾满了梅干菜的肉,是一种相互的成全,令彼此都成为最好的自己。
夏日里,农忙时,我妈每天都会煮一锅梅干菜汤,不放油。父亲去田间劳作,必拎一茶瓶去。汗水涔涔时,坐树下田塍上小憩,咕嘟咕嘟,灌一碗梅干菜汤下去,五脏六腑都舒爽了,精神也提振起来,似乎干活也更来劲了。
从营养学的角度,出汗会导致钾的流失,而喝干菜汤,恰好把失去的钾给补回来了。所以,那些经久了岁月的传统,自有它的道理在。
江南人都爱梅干菜,常年一碗梅干菜打底。疰夏,胃口不佳,一碗梅干菜汤,吸溜溜一碗饭下肚了。因为它解暑热,清脏腑。
另外,炒四季豆,炒葫芦,只要加一点梅干菜进去,再寡淡的菜,都被吊起鲜味来。
还有永康的肉麦饼和金华的酥饼,也都是梅干菜做出的至上美味,图的是梅干菜的一个“香”。
所以江南人家,对做梅干菜这件事很上心。从秋天种下九头芥菜秧,到次年春天收割,腌制,晒干,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九头芥是一种奇怪的植物,若是新鲜炒制,苦涩难以下口,一经腌制,变得鲜美无比。让一株苦涩的九头芥幻变成美味的梅干菜,固然是良人智慧,但这九头芥,也确实是为梅干菜而生的,自然造物,就是这么神奇。
十月左右,秧苗种下,如《广群芳谱》里说:“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就这样,忍过了一个冬天的酷冷,到次年清明时节,锯齿状的叶已生发成硕大的一蓬,即可采收。
将收下的九头芥抬至水边,清水汏洗干净。一蓬蓬,骑在晾竿,或者摊在晒箕上,等水灵碧绿的菜蔫下了脑袋,就可以收进门了。
将九头芥切得细细,家里的大小缸子、坛子一个个洗净,消毒。一层九头芥,一层盐,铺好。九头芥的菜梗,也切断铺在缸里,叶子中间,腌成是口感独特的菜蒲头。
接下去,就是孩子的活了。若是大缸,把孩子的小脚丫洗干净,直接提溜进缸里,让他满缸乱踩,初时新鲜,孩子蹦跶得欢,渐渐地,步子也钝了,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把他提出来,给他一只菜脚,就是一根木头,一端雕出一只孩童脚丫的模型,将菜脚伸进坛子,使劲摁,将整个身子的力都压在上面,一点点摁过去,又是一件新鲜的活计。边玩边帮忙,孩子还是有意无意使了很多力的。我小时候,每次腌菜都出过力。
等到起了绿色的菜卤,且菜卤淹没了菜叶。就铺一片竹架,再压上一块大石头,移到屋子的一角去,等它在角落渍进盐和时间,褪去苦涩,蜕变成酸爽的咸菜。
咸菜,又叫雪菜。也是一味上佳的作料。做菜,它是提鲜良品。咸菜炒菜,根本不用放味精,就已经很鲜美。杭州有一种很受欢迎的面,叫片儿川,我家乡就叫咸菜肉丝面,那是一定要用咸菜提味的。
留一部分新鲜的咸菜炒菜用,剩下的大部分,只待天气晴好,从缸、坛、罐里起出,摊到晒箕上,几个大日头晒下来,干爽喷香的梅干菜,就初制成了。
上好的梅干菜,要存放一段时间,才会呈现出最佳的状态,香气渐浓,久储也不坏。我妈妈说今年晒了比较多的梅干菜,那明年就不用再做了,可以吃上两年。
新制的梅干菜,妈妈总是要做点人情的,农家无所有,聊赠一包梅干菜,城里的亲戚倒也喜欢。
年,鲁迅先生在给母亲的信中说:“小包一个,亦于前日收到,当即分出一半,送于老三。其中的干菜,非常好吃,孩子们都很爱吃,因为他们是没有吃过这样的干菜的。”从故乡绍兴寄出的梅干菜,鲁迅先生想必是珍之重之的,且不敢独占,分出一半给三弟周建人。
先生却没有分给二弟周作人,八卦心作祟,立马联想到兄弟二人的失和,也许母亲得另寄一包给二儿子。因周作人也是喜欢梅干菜的,给友人的信里写:煮“干菜肉”吃了,很难得的得尝乡味,甚感佳惠。
而时下,有更多的母亲,正将晒好的梅干菜,连同思念,投递到远方去,远方的那个孩子,也许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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