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母亲用自沉唤起儿子重新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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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完野夫《江上的母亲》的时候正值南方冬季的雨天,被打湿后的寒气仿佛焕发出新的生命力,附骨之疽般浸入身体。我想起开篇未久的那句“整整十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象我投江失踪的母亲,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的时候便心生出无限的寒意。
我终究还是努力读完了这篇许多人都说不忍卒读的散文,感怀于字句之下的浮沉飘萍,惊叹于字里行间的精致细腻。
野夫的身世本就像一个精心构架起来的故事,跌宕起伏,曲折离奇。这个从湖北恩施走出来的土家族汉子,考进了自己从小就视为教育圣地的武汉大学学习中文,毕业后顺利获得了一份公职。在所有人眼里,今后的路必然是平步青云一帆风顺了的。但世事却和所有人开了个玩笑,入职第二年野夫便辞去了公职,而后的一年又因罪入狱。服刑期间,父亲癌症去世;出狱之后,母亲投江自杀,尸骨无存。
于是便有了十年后的这篇《江上的母亲》。
而或许所有的故事都要从这里开始说起。我总相信一个人性格的形成与后天的际遇都多少有源于早前发生在他们上一辈身上的种种故事,这些故事用时代的烙印将上一代人塑造成时代的产物,而后又继续影响着下一代人。这并非是宿命论的论调,而是出于传承在血脉里的某些不可割弃不容选择的东西。
野夫,他的祖父是地主,外祖父是“旧军阀”,父亲是“地主”,母亲是“右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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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的文字端然大气,精简凝练,处处透着古意。读完《江上的母亲》开篇第一段,我便已被他的文字功力所折服。
“这是一篇萦怀于心而又一直不敢动笔的文章。是心中绷得太紧以至于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却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于无数个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只需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尘世这一点点虚妄的自足。”
再看他写自己母亲与外祖父之间的纠葛:
“日本投降当年,母亲独自踏上还乡寻母的艰难路程。当她找到捡棉花纺线度日的外婆时,劫后重逢的泪水湿透了她们的褴褛衣裳。次年,乡人传言外祖父衣锦还乡,授衔少将驻节武汉。母亲来到省城寻父,等待她的却是晴天霹雳——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还能侥幸存活,已经重新娶妻生子了。而且他隐瞒了婚史,因此不敢相认。”
他写母亲离世给家人带来的历经十年依然没有抚平的隐痛:
“整整十年过去了,秋水长天,物换星移,我们姐弟的隐痛和歉疚却从未平复。我们在一起相聚时,基本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谁都知道心上的创口还在暗夜渗血。”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写出这了这样细腻精致又不失大气的文字?这诚然得益于野夫武汉大学中文系的出身,但我想和他家族遭遇的苦难与自己所历经的尘世沧桑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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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夫的外祖母是江汉平原的大家闺秀,其外祖父家亦是望族。虽然因为战乱的缘故,其母从少时就开始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但骨子依然是继承了大户人家那种骄傲的气质的。这里说的骄傲并非贬义,而是指当时社会下女人少有的强烈自我意识的觉醒。正是带着这种与乱世格格不入的自我意识,却偏偏又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寄人篱下,识尽了炎凉。这一内外激烈的矛盾冲突塑造了其母刚烈决绝的个性,也为日后发生的种种一切埋下了伏笔。
正如野夫自己写的那样:从母亲到晚年仍保持的决绝个性里,我相信她成为“右派”是一件必然的事。
而就是这样一个刚烈决绝的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终究是放下了一切,选择了忍辱负重。
“一次她带我到县城看病,回来时求熟人找了个便车,司机走出城后竟威逼我们从车厢下来,一生不低头的母亲为了我哀婉乞求,她看着扬尘而去的汽车悲愤难耐,又不愿让儿子看到一个母亲的窘迫和尴尬,只好将泪水默默吞下。”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终于读懂了野夫深埋在字里行间喷薄欲出的情感。很多人说野夫是带着愤怼写下这篇厚重的文章的,我并不否认这样的说法,但我亦读到了深埋其中的隐伤,而这种隐伤恰恰不是来自于恨,而是来自于爱,深深的爱。
这种厚重深沉的爱越往后看便越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跃然纸上,携着字里行间再难掩去的隐伤终于开始如火山爆发般喷薄而出。
“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安顿好后,就接我过去吧,家里太空了,一个人竟觉得害怕。我突然发现母亲已经衰老了,她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竟至一下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她拿出一大本装订好的信纸给我,说这是她这些年来写的她的家族的回忆,我看见密密麻麻的几十万字,几乎页页漫漶着泪痕。她的手颤颤巍巍,哽咽着说这就算是留给你们三姊弟的纪念了。”
“我那时和几个朋友凑了点钱编书想卖,每天回去母亲就要问有钱赚吗,我说生意没有这么快,她就又感叹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然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拖累,她真想找我的父亲去。”
“母亲平静地写道——我知道我病了,我梦见我的母亲在叫我,我把你们的父亲送走了,又把平儿等回来了,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的。你们三姊妹要互相帮助,父母没能力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
至此,野夫的母亲走了。带着至死依然骄傲的气质,带着对丈夫无尽的思念,带着对儿子终于出狱的一丝慰藉,带着对今后生活的种种担忧——她知道自己病了,会拖累孩子们的。
于是她走了,到长江上去了。
所有不堪的回忆都如同一场拉锯战,漫长而残忍,血腥而真实。我不知道野夫写到这里的时候,回忆起这些过往的一切是怎样的声泪俱下又或是掩面而泣,还是终至于平静到面无表情了。
只是我看到这里的时候终于还是沉默下去了。我既喟叹于野夫一家的命途多舛,又感动于母爱的伟大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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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整整十年,野夫终究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他的两个姐姐多少有些迷信,总觉得母亲尚在人世,有时会去寻求所谓的高人指点,期冀能访得母亲的下落。
只有他相信母亲是真的走了。
“只有我相信母亲真的去了,她一生的刚烈决绝,一生对我们的挚爱,在那个艰难勉强的时刻,她绝对会选择尊严而从容地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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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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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包菜包
女人多读书
很高兴遇见你,愿今后的路,我们可以一起走过。
每天晚上,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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